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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奶奶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。
奶奶出身苦寒,生在一个不到五户人家的小山沟,三岁就没了妈,没念过一天书。太姥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,在山沟里狼不吃的荒坡上硬是开垦出几亩薄田,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奶奶成了人,那时的女人兴时裹脚,由于奶奶没了妈,太姥爷无暇顾及且不忍心,于是奶奶有了一双同龄人中不一样的大脚,当然肯定也羞于见人,但是,得益于这双大脚,奶奶日后才成了一个健壮的庄户人,带领爸妈苦苦支撑下一个家。父亲常说,奶奶是我们家的功臣!
爷爷是城里的木匠,虽然众人称作师傅,但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,做棺材盖房,走遍北山南山,来到奶奶家的那个小山沟,在众人的撮合下,十几岁的奶奶跟爷爷结了婚,住下了县城,奶奶的那双大脚没少受街坊邻居的奚弄,爷爷只得忍气吞声,谁让他家穷呢,城里的姑娘谁肯嫁他。
好像是1938年左右,日本鬼子侵占了灵丘县城,烧杀抢掠,这场浩劫中我们的一个祖辈被杀,房子也化为灰烬。逃命要紧,爷爷带着奶奶,带着五岁的我的父亲,背起那个木匠匣子,远走他乡,几年中颠沛流离,最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,定居于北山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山村。
这个山村,世世代代的通婚联姻,谁跟谁都有了一层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,我娶你妹妹,我妹做你妻,以至于后代们不知该怎样称呼长辈,按妈的关系称呼这个人为姥爷,按爸的关系有可能叫成了大伯。
从小就听得“窝狗”一词,百思不得其解,后来经村里一位老人点拨,终于破解:山里有一种野生动物叫臭狗,奇臭无比,体型比家狗略小,食物繁杂,尤其喜爱偷吃人屎,但凶悍无比,群居而活,外出觅食时,只要有一只受到攻击,便会满窝蜂拥而上,几个好汉都不是对手,谁见了都得敬而远之。
作为外来户,谁都得兢兢战战,唯唯诺诺。手艺人大多是暴脾气,爷爷也不例外,定好的价钱,做个棺材一升小米,完工后偏偏给你半升,并且拼命找一些并不纯在的理由,爷爷难免涨红脸争辩,这时奶奶总会相劝爷爷平息怒火,少给就少给吧,一家人饿不死就行。那时,奶奶相继生下了大姑,二姑,三姑,六口人衣不遮体,腹不裹食。
奶奶狠下了心,一定要儿子出人头地,给那些人瞧瞧。勤俭节约,勒着裤腰带供我父亲读书,听父亲说,自己曾经不止几回打过退学的主意,想帮着爷爷干木匠,但都被奶奶断然否决。终于,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,后来又考上师专,成了村里第一个师范生,毕业后参加工作,父亲娶上了我母亲,七口之家,苦尽甘来,可是------
爷爷爱喝一口酒,终于没能抵御过酒友的诱惑,把我大姑嫁给了酒友的儿子,大姑夫比大姑年长十来岁,并且有一手好赌的恶习。奶奶姑姑一百个不情愿,但拗不过爷爷的暴脾气。封建社会的余毒在我们家得到诠释,儿女婚事,媒妁之言,父母包办,鞭杆下面出孝子,传了一代又一代。
大姑是难产而死的,直到咽气时姑父还不知窝在哪个赌坊里推着牌九。
奶奶疯了,成天喊着大姑的名字满街跑,八岁的二姑辍了学,追着奶奶,好几次从死神的边缘拉回了奶奶。
第二年,爷爷郁郁而终。
家中遭突变,奶奶突然清醒了,抹掉了眼泪,异乎寻常的冷静。
其时,奶奶四十二岁,二姑九岁,三姑五岁,母亲生下了哥哥,父亲微薄的工资难以度日。是走是留,是带着两个女儿改嫁,还是守寡跟儿子媳妇过下去?奶奶没有犹豫,拒绝了好多人的提亲,毅然留下,辛勤劳作,齐心协力苦苦支撑着这个家,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却没听过关于奶奶的半句闲言碎语。
一晃几年过去了。
从我记事时起,我们家的大通炕,我们兄妹四人,两个姑姑,父亲母亲奶奶九个人,从来没犯过任何冲突。
母亲生下了姐姐,于是几岁的哥哥便转到奶奶的被窝,接下来是姐姐,然后是我。两岁多的我记忆模模糊糊,小时候我就像个野孩子一天不着家,吃饭都得奶奶站在高处喊,饭后一溜烟,冰天雪地里顶着星星回了家,母亲大声呵斥,动辄就耳光子上脸,奶奶总会护着我,把我藏到背后劝母亲熄火,被窝里奶奶双手捂着我冰冷的脚丫子,靠着奶奶的胸膛我才能入睡,偶尔疲乏的我会给奶奶尿一褥子,奶奶给我移到干处,自己却睡在尿渍上,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。就这样,一直到我上了小学,我长大了,被褥很难挤得下两个人,我才被母亲强行拖出来。现在,每当顽皮的儿子钻入我的被窝,耍赖着不走,靠着我的胸膛入睡,我摸着儿子的头,看着他红扑扑的脸,不由得想起奶奶,奶奶的被窝好暖。
穷人家过春节,父亲挤出几毛钱买上一把糖果,摊在手掌心寥寥几个,却人人有份,奶奶把她那份子全给了我,那时候我记得奶奶说她不爱吃甜食!
三中全会后,我们家分到了自己田地,奶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,由于父亲在外上班,奶奶带着母亲,带着我们兄妹,耕田,种地,喂猪,养羊,养兔,养鸡,庄户人家的活,奶奶是一把好手,她有健壮的身体,有粗壮的大手,有稳健的大脚。
春季播种,奶奶挎着一大笸箩肥料健步如飞,夏季锄田,奶奶总会第一个在前面,我们拼命追赶,秋天收获,奶奶挥动着镰刀,金色的谷穗身后成片倒下,冬日,奶奶带着我们上山割柴,她一个人背的那捆柴比我们兄妹四个人加起来的还多。奶奶是个左撇子,于是,我们兄妹个个都是左撇子,等到父亲回来发现纠正时,为时已晚。
勤劳致富,我们的家逐渐脱了贫,走向了温饱。
二姑三姑相继出嫁,奶奶老了,出地干活的时候少了,但是奶奶一个人把家整的井井有条,院子也打扫的干干净净,并且当母亲和我们干活回家,奶奶早已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。
本是该享天伦之乐时,奶奶在姑姑家料理家务不幸摔折了腿,父亲姑姑请了最好的接骨医生,却终没能治愈,奶奶拄着拐杖在我们的搀扶下,勉强能站得住脚。
奶奶再也不能劳动了,每个礼拜我放学回家,奶奶静静的坐在大通炕的炕尾,给我们讲年轻时的故事,讲县城的老家,讲日本鬼子的烧杀,讲逃难的艰辛,讲如今的幸福------
由于一生的劳作,从小的苦寒,奶奶患上了气喘的毛病,愈老愈烈,整夜的哮喘,大把的氨茶碱已起不了多大作用,20年前的这个冬天,我们从几十里外的村里搬来医生,奶奶被确诊为肺心病晚期,输液只能延长生命和痛苦。
一个多月中,父亲母亲姑姑,我们兄妹,大家整夜的守护,我用自学来的一点医学知识,每天小心翼翼的给奶奶扎针输液,奶奶的血管发硬发滑,穿针是常有的事,看着奶奶满手的鲜血,疼在心头。
奶奶说,守了一辈子寡,不后悔,你们都长大成人了,我不想死,我想看到你们都成家有了各人的孩子。
冬天的那个早晨,奶奶靠在我的怀里,静静的走了!
一连几天,我强忍悲痛,当奶奶的棺椁被抬出大门时,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,嚎啕大哭,我从此将再也见不到我的奶奶了!
20年了,每年的清明,七月十五,无论我身在何方,我都会赶回老家,来到奶奶的坟前,跪在那块墓碑,那堆荒冢前,漫天飘扬的纸灰,奶奶,您在天有灵,您的孙儿看您来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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